她说无人知晓

狗血满天洒

【原创】七七四十九(一)

【第一章·鬼使小小】

 

午后的日头大得像李大娘家的足料烧饼,黄澄澄一只,晒得人懒懒洋洋。

我在头上扣着个草帽,躲在树荫下乘凉,一张寒酸的算命小桌支在旁边。

我这算命摊子支了个把月,鲜有人问津。

我靠在树干上,百无聊赖看着对面护国寺门口,有众多善男信女进进出出。

霖汐那小子也不知跑哪野去了,摊子支一个时辰,他去野半个时辰。

察觉到他的气息就在附近,我遂安心发呆。

 

待我数地上蚂蚁数到第四十九只,摊子前终于来个客人。

确切地说,那是个移动蚊帐。白色宽大幂篱长到脚面,罩住女子全身。

我整整衣冠,迎上前去:“姑娘此来又是要算什么?”

没错,“又”。

这位蚊帐姑娘前天来过一次,她在算命摊前坐下,一息过后突然站起来。姑娘匆匆走了,奇怪得很。

 

“先生记得我?”蚊帐姑娘说话抑扬顿挫,像是说出每个字前经过细心斟酌。

混迹凡间多年,我当即判断出这位姑娘来自宫里。

我斟酌言辞:“姑娘打扮比较……嗯,独特。”

蚊帐姑娘噎住,她伸手解下幂篱,露出一张清丽不失英气的脸庞。

她眼似杏子,脸如满月。唇色是时兴的嫣红色,眉毛拿黛子描画得细致。

 

我不禁暗自赞叹一声好气质,眼前的姑娘不愧是宫里头来的。

不过姑娘气质干练,不像养尊处优的深宫嫔妃。

“我……”蚊帐姑娘欲言又止,我摆出耐心倾听模样。

“还是算了……先生,打扰了。”蚊帐姑娘最终也没“我”出来,她丢下这句话,拎起幂篱疾步离开。

 

看来蚊帐姑娘不会是今天故事的主角。

我咂咂嘴,撩起道袍下摆,一屁股坐回树荫底下,继续看行人数蚂蚁。

冷不防一大坨阴影来到我面前。

 

那是个身高七尺的彪形大汉,肌肉扎髯,看着孔武有力。

大汉伸手挑起我的下巴:“小娘子可许了人家?要不和本大爷走,保你吃香的喝辣的。”

我环顾四周,街上人来人往,对这调戏一幕居然视而不见。

啧啧,真是世风日下。

 

再仔细看这大汉,我眯起眼睛,内心毫无波动,甚至有些想笑:“台词错了,我今日出来化成男儿身。”

“大汉”一怔,开口重说台词:“小公子,让爷好好疼疼你!”

“晚上想吃什么,我叫霖汐去买。红烧鱼行吗?”我问。

“大汉”正色道:“广鸾,我好歹在调戏你,你敬业些,读者在看着。”

“哦,有读者看着啊……”我神色如常,伸手抽了“大汉”裤子带。

不去看手提裤子满脸愤色的“大汉”,我传音给在附近野的霖汐——

小小来了,去集市买条鱼,晚上吃红烧鱼。

 

我同“大汉”行至僻静处,“大汉”低声念起口诀,白色光芒交织符箓花纹笼罩“大汉”全身。

等光芒散尽,眼前“大汉”化回娇小可人的女子外貌。

我指指女子身上衣服:“新工装不错。”

黑色的衣裙带有金边,袖口处绘着几片别致云纹。

女子笑起来,娃娃脸上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:“那是自然,也不看看是穿在谁身上。”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

她娘生她那年,适逢几十年不遇大旱。

大人都吃不饱的年月,哪还顾得上一个孩子。

她生来瘦瘦小小,胳膊腿细的像柴火棒。小脸面黄肌瘦,活像南方逃难来的流民。

时间久了,村子里的孩子们都叫她“小小”。她那时不过牙牙学语的奶娃娃,人家叫什么她都答应。

 

等小小稍大一点,见到村里的孩子们聚在一起玩过家家,她咬着手指头想去凑热闹。

领头孩子是杜铁匠家大丫头小福,小福说,带你玩可以,不过你要当丫鬟。

小小问,那你是什么。

小福一扬头,我是小姐,你要叫我小姐。

小小鹦鹉学舌,我是小姐,你要叫我小姐。

周围的孩子们都笑起来,小福生气,把小小推在地上。

 

小小没哭,她坐在地上抬起头,用乌溜溜的大眼睛不解地看向小福。

小福抓起地上的土丢在小小衣襟上:“靳半聋家的小傻子!”

其他孩子有样学样,纷纷抓起土丢小小。

“大力哥来啦!”不知哪个孩子喊了句。

一时间除却小小,孩子们纷纷作鸟兽散。

一双手出现在小小视野中,小小坐在地上,不明所以。

“站不起来吗?”手的主人自言自语,弯腰将小小抱起来。

 

小小歪头看人,也不知要道谢。

少年身量比小小高出许多,他蹲下身来,和小小视线保持平齐。

“我是徐猎户家的大儿子,你是谁?”少年问。

小小咬着手,含混不清道:“小小”。

 

也难为徐大力,居然听懂她说什么:“小小?你就是靳大叔家的小小?”

小小瞪着葡萄粒大的眼睛,一脸茫然看人。

徐大力叹气,他抱起小小,好人做到底,送小小回家。

 

徐猎户家是村子里出名的行侠仗义,平时他家有打多猎物会送给村里贫苦人家,靳半聋家就是其中之一。

靳半聋以前不聋,反而是勤快能干。农忙时候,他一个人能收完家里三亩地。

靳家虽然穷了些,因为靳半聋手脚勤快,四邻八乡有不少人家想招他做上门女婿。

 

后来,官府到村子里征民夫,身强力壮的靳半聋被官府带走。

三年后,靳半聋回来就是如今这副模样。他的腿瘸了一只,两只耳朵顶多是个摆设。

据说靳半聋作为民夫在战场上挖护城沟,叛军一发炮弹打过来正落在靳半聋旁边。

靳半聋都算命大,起码留下条命。同乡其他民夫们当场命丧黄泉,连回家的机会都没有。

 

给乡亲送野味的差事徐猎户多交由儿子徐大力。

时间久了,徐大力常到靳半聋家里,于是徐大力身后多出一个小尾巴。

家里兄弟姊妹多,小小瘦骨伶仃没法干活,靳半聋老觉得白白养活一张嘴,因此不太待见小小。

小孩子大多敏感,小小自动自觉成为家里边缘人,平时不大吭声。

她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大力哥来,他比自己的哥哥姐姐都好,会给自己糖块吃。

徐大力也不嫌小小烦,除去上山打猎,走到哪里都带着小小。

 

小小五岁,徐大力十三岁。

那年过年,有消息说镇子上来了戏班子,在庙会露天搭台子。

小小很好奇,可靳半聋卧病在床,几个哥哥已经娶妻生子,家里多出好几张吃饭的嘴,没什么闲钱给小小去看戏。

徐大力知道了,借口去镇上采购家用,需要小小帮忙,实则带小小去看戏。

 

戏台子下面人山人海,看戏的人里里外外围了三四层。

小小个子矮,看着一堆大人后背急得直蹦。

大力让她坐在自己肩膀上,小小这才能看到戏台子上唱戏花旦。

 

那天戏班子唱一出《新嫁娘》。

民间草台班子唱功未必多好,小小头次进城,花旦一身粗制滥造凤冠霞帔在她看来都是仙女下凡。

作为对比,小小低头看自己补丁压补丁的污渍麻花粗布旧衣。

再看看大力哥身上,他的衣服洗的有些发白,可起码干净整洁。

从那以后,小小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自卑。

 

回去路上,平日里总是对大力叽叽喳喳的小小格外安静。

看戏花光大力身上所有铜板,他们没钱坐牛车回去,大力背小小一路慢慢走。

前面翻过最后一个小山坡会回到村子,两个孩子坐在小溪旁边歇脚。

 

小小用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,她说:“大力哥,我想当新娘子嫁给你。”

少年正在喝水,闻言呛咳得满面通红。

小小年纪小不懂事,大力已经到懂人事的年纪:“小小,你是为什么要嫁给我?因为新娘子漂亮吗?”

 

大力自家就有妹子,自打见过一次邻居姐姐出嫁的热闹场面,成天吵着要当新娘子嫁给他,纯属童言无忌。

“对啊,新娘子很漂亮,大力哥对我很好,比家里人对我都好。我以后要和大力哥在一起,像哥哥和嫂嫂那样!”

大力扶额,果然是童言无忌语出惊人。

 

哄小小大力还是很擅长的,他放下竹筒,用溪边泥巴捏出一座歪歪扭扭的屋子:“将来你要是嫁给我,我就盖一座这样的房子给你,我们就住在这里。”

小小笑的见牙不见眼:“说好了,谁骗人谁是小狗,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!”

“好,拉钩!”

 

大力把小小一直送到家门口:“进去吧。”

走出几步,大力听见身后啪嗒啪嗒脚步声。

回头看去,居然是小小。

“小小,你到家了。”大力说。

“我知道,可是你说要娶我,娶了我,我就要跟你回家的,像哥哥嫂嫂那样住一起。”小小一脸天真无邪。

 

得嘞,还得继续哄小小。

大力弯腰正视小小:“小小还没有长大,等小小长大了,大力哥就会娶小小。”

“还要等多久?”小小迫切追问。

“等你十四岁,到时候我就来娶你。”大力如此说。

小小一脸不信,大力说:“我们已经拉钩了。”

小小的手这才松开大力衣襟,乖乖回家去。

 

小小十二岁,大力二十岁。

官府又来征兵,还是说朝廷打仗。

大力临走前,小小拽着他的衣襟哭成泪人。

几年时间过去,当年的黄毛丫头已经出落成含苞待放的少女。

大力承诺小小:“等着我,我会回来,我说了会盖一座我们自己的房子,我们就住在里面。”

小小使劲点头。

官兵在催促,小小的手只能松开大力衣襟。

 

小小十四岁了。

十二岁那年,大力走后不久,靳半聋重病离世。

家里穷得连口薄棺都买不起,兄长不顾娘亲反对,把小小卖给镇上的人牙婆子。

小小被卖到都城,现在是王府外院一个粗使丫鬟。

 

管事在催促,小小挽起袖子,咬牙把手伸进木盆里。

冬天井水冰冷刺骨,小小被冻得龇牙咧嘴。

同屋的桂儿识字,小小之前求桂儿帮自己写信寄回家,问家里人,大力哥回来了吗。

转眼半年过去,家中音信全无。

昨天晚上,小小做了个梦。

她梦见大力哥自战场凯旋归来,还被封为大将军,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来接她回家。

 

怀里抱个大木盆,小小低头回屋。

王府很大,就算外院也是蜿蜒曲折。小小叹气,她已经算不清自己这是多少次迷路。

拾起一颗石子朝前乱丢,石子落在右边,小小决定走右边。

沿途屋子布置华丽,原来老天爷指路不准,自己误打误撞闯进内院。

小小望天,想努力找到方位。

眼角余光瞥见衣饰华贵一行人走来,小小吓得哆嗦,她该是冲撞了贵人,怀里的木盆当啷掉落在地。

 

听到此番动静,有人朝小小走来。

小小双膝一软跪在地上,王府里冲撞贵人可是死罪!

“就是她!王妃娘娘,此女乃福星转世,必能冲洗王府连日晦气。”

小小悄悄抬起头,又很快低头,说话的是一个方士。

 

一双穿缎面绣花鞋的脚出现在小小视线里,鞋的主人说话不怒自威:“抬起头来,让我瞧瞧。”

小小整个人抖成筛糠,她恨不能缩成一团。

见小小如此,绣花鞋的主人示意侍女上前。

留有尖利长指甲涂有丹蔻的手扳起小小下巴,为首的女子将小小从头到脚审视一番。

“一切交给师傅。”女子说完离去。

侍女放开小小,嫌恶掏出手绢擦手,小跑追上主子。

家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拖走小小,小小想,自己一定是死到临头。

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一根麻绳,还是手掌宽的板子?

 

家丁把小小丢进间屋子,不多时有几个上等丫鬟推门进来。

她们二话不说,直接把小小往澡桶里拖。小小何时见过这种阵仗,连问都不敢开口问。

侍女们换掉小小的衣服,该梳妆的梳妆,该穿衣的穿衣,步骤井然有序。

末了,一个丫鬟递给小小一杯茶,示意她喝下去,小小乖乖照做。

 

再次醒来,小小发现自己手脚被绑着,嘴里塞有白布。

头上蒙着红彤彤一块布挡住视线,小小扭动身子想要把蒙住脑袋的红布弄下来。

身下摇摇晃晃,也不知是在哪。

不远处传来木鱼敲击声响,有人高声道:“冲喜之人到!请王爷王妃开门迎喜!”

 

有人把小小从现在这个狭小不透风的地方扛起来,好像小小是个面口袋。

没过一会,小小身子落在实处。

身下触手温暖柔软,似乎是被褥?

门关上了,遮住视线的盖头被掀开。屋内没有烛火,小小勉强认清一个人正在靠近她。

接下来的记忆混乱不堪,小小就像个溺水的人惊慌失措。

她想要大声呼救,嘴里塞着的白布只能让她发出呜呜声。

她想要挣扎,手脚被缚让她无处使力。

 

连着几日小小都是浑浑噩噩的。

等小小逐渐清醒,她日子变得天翻地覆,从前高人一等的内院丫鬟们在唤她“姨娘”。

以前吃饭要和同伴抢,如今简单的早餐能琳琅满目铺满小桌。

以前身上是粗布衣裳,取而代之是绫罗绸缎和珠钗金簪。

小小询问过身边丫鬟,为何自己生活会颠覆至此。

丫鬟们表面恭敬,实则对小小嗤之以鼻,面对询问大多哼声离去。

好容易有个性子稍加温和的丫鬟告诉小小:“王妃请来的方士说了,姨娘是下凡历劫的天上福星。可惜姨娘下凡后投胎到贱民家,所以侧妃是做不成了,王爷就勉为其难纳您做妾室,姨娘对此要感恩戴德才是。”

“感恩戴德?”小小呆呆重复。

丫鬟已然不耐烦:“此番历劫,多亏王爷王妃仁慈,您才能过上养尊处优日子。王妃说了,等姨娘回到天上,可别忘了将这笔功德为王爷王妃报上天庭。”

 

大概老天觉得小小傻了这么多年,怪可怜的,所以难得让小小做一回明白人。

小小明白了,原来她当日冲撞之人是王妃。原来她当日没有受到责罚,是被嫁给王爷冲喜。

丫鬟正欲离去,小小抓住丫鬟袖子,脸上带有讨好的笑:“这位姐姐,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?”

“回家?!姨娘怕不是在说笑,您已经是王爷的人,王府才是您的家。”丫鬟的眉毛因为表情惊异拧成一团。

打落小小的手,丫鬟端起燕窝空碗离去。

 

按照戏文里头演的,小小现在应该一哭二闹三上吊。

奇异的是,小小心中异常平静。

小小想起那年大力哥带她去庙会看戏,想起大力哥发白却干净的衣裳,想起歪歪扭扭的泥捏房子。

小小觉得头疼,她打散头发,躺在丝被锦绣堆里睡去。

日子又浑浑噩噩起来,小小的肚皮却一天天大起来。

 

这段时间里,小小屋子里有王妃来过,说小小是福星的方士来过,一堆脂粉呛人的莺莺燕燕来过,走路脚步虚浮的王爷也来过。

反正小小现在是王府姨娘,万事用不着自己操心,每日除去吃吃睡睡就是发呆。

小小用缀有殷红色漂亮流苏的长竹签逗弄金丝笼里的鹦鹉,她第一次觉得人生无趣。

 

王妃来的时候总是念叨,要小小生一个男孩。

隔天脂粉呛人莺莺燕燕之一过来,对小小百般吹嘘,自家侄女对自家嫂子如何孝顺。

小小喜欢女孩,她日日向上苍祈求,让上苍赐给她一个女孩。

但老天爷就是爱开玩笑,小小抱着刚出生的儿子,参透事与愿违四个字。

 

非常不巧,这个男孩不仅是王爷长子,还是皇家长孙。

这下可惊动宫中贵人,久居深宫的太后点名要小小带儿子进宫觐见。

进宫那天是个好天气,雪霁初晴,太阳当空。

王妃和侧妃路上斗成乌眼鸡,小小抱着儿子坐在鸾驾一角,大气不敢出。

 

太后出奇和蔼,她摸摸小小脸颊,说,孩子,辛苦你了。

太后的手很暖,这让小小想起母亲。

随之而来是各种珍奇赏赐,小小只说自己分内之事不敢当,赏赐该给对妾身照顾有加的两位姐姐才是。

王妃和侧妃脸上顿时云销雨霁。

 

屋子里来了一大帮凑热闹的嫔妃,小小怕生,她坐立不安。

“母后这里真热闹!”

少女人未到声先至,她身着纯白滚金边狐裘,那狐裘洁白似新雪,当中一点杂色也无。

“天之骄女。”身边不知谁小声感慨。

此时女官通传:“太后娘娘,忠勇将军到了。”

满屋嫔妃听到纷纷打趣少女,公主来此不是看小侄子,是来瞧未来夫婿。

小小听身旁一个妃子问另一个妃子:“姐姐,敢问这忠勇将军是何人?”

另一个妃子回答,此人最初是一个小兵,凭借实打实军功一路平步青云。头些日子刚被圣人封为忠勇将军,圣人还赐名一个“骏”字,连着姓就是徐骏。

 

有人自外间走来,他脚步沉稳有力,身姿挺拔如松。

“末将徐骏叩见太后娘娘及诸位娘娘,娘娘千岁。”

将军抬起头,坐在人群中的小小紧紧咬住牙关,死命拧自己大腿。

他蓄起胡须,胡子剪得短又整齐,和当年的徐猎户是同个模子里刻出来。

他的头发紧紧绾成发髻束在头顶,不似过去随意扎成马尾。

 

曾经俊郎少年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大将军,而在溪边说要嫁给他那个黄毛丫头如今不见踪影。

小小不知将军认出她了没,或者说她对此不再关心。

小小盯着双颊绯红的少女公主,指甲逐渐掐进掌心。

 

太后今日大悦,还叫宫里戏班子过来唱戏。

将军也被太后留下来一块听戏,座位被别出心裁安排在公主身边。

公主缠着将军问东问西,将军是问十句答一句。

公主问,将军回来在做什么?

将军回答,回公主话,末将在盖房子。

公主不解,盖房子这种事将军派人去做即可,何必亲自动手。

将军回答,末将承诺过一个人,会亲手盖一间房子。

小小就坐在公主和将军身后,二人对话她一字不漏听入耳中。

戏台子上在唱一出《新嫁娘》,宫里戏班子唱腔圆润,伶人们通身打扮华贵。

小小却觉得花旦身上凤冠霞帔太红,刺得她眼睛生痛。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

见太后对儿子爱不释手,小小提议,太后这里佛缘浓厚,不若将孩子留在太后这里沾沾佛缘,以求佛祖保佑孩子平安长大。

太后欣然应允,她看小小的目光愈发意味深长。

 

出宫时可算一人一辆马车,小小钻进最简朴那一辆车,脱力瘫倒在座位上。

车行过宫门甬道,车外传来一声马嘶,车身一顿,小小被颠得天旋地转。

“末将驭马不力,惊扰夫人,在此请罪。”将军说。

小小没吭声,她攥紧手里纸条,这是将军趁乱从车窗外丢进来的。

见小小不说话,良久沉默之后,将军打马离开。

 

车行半路,侧妃突然叫人停车。

侧妃躲在一颗树后吐的搜肠刮肚,小小知道,时候到了。

几月以后,王爷王妃去城外礼佛,王府由侧妃当家。

儿子还在太后那里,将军和公主是郎才女貌一对。

小小想,自己没有什么可担心了。

 

房门被人一脚踹开,盛气凌人的上等丫鬟身后是身强力壮粗使婆子。

小小冷眼旁观一堆人在自己屋中东翻西找,仿佛事情与己无关。

当丫鬟“恰好”找出侧妃丢失的翡翠镯子,小小甚至冷笑一下。

 

小小身上被板子打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,脸颊高高肿起。

侧妃挺着大肚子作壁上观,带头搜屋的丫鬟上来又是一巴掌:“姨娘还是招认的好,我家小主素来仁慈,定会从轻发落。”

小小此刻只想放声大笑。

想到自己时日无多,小小照做了。

“仁慈?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生剥我的皮,还要诬陷我偷镯子,侧妃娘娘可真是仁慈。可惜您依旧比不上王妃娘娘,她才是真正的温柔贤惠。”小小说话依旧怯怯的,可一字一句说来口齿清晰。

侧妃平日里最忌讳旁人说起她的侧室身份,当即大怒道:“小贱蹄子,手脚不干净也就罢了,还会血口喷人!妾身既然替王妃姐姐当家,自然要维护府中秩序!”

侧妃递给丫鬟一个眼色,丫鬟会意,招呼婆子们往死里打。

 

醒来的时候,小小发现自己身处废旧库房,地上厚厚一层灰尘飞舞。

阳光从门缝里钻进来,看来外面阳光明媚。

小小从腰带缝线里掏出叠成很小的一张纸,胳膊被打折,平日里简单的动作如今做来困难。

 

纸上画有一座房子,画图的人知道小小不识字,就用各种图形做好标注。

屋子用一圈篱笆围上,院子里有秋千,还有小鸡小鸭。

屋子前孩童涂鸦似的画出两个小人,是男主人和女主人。

小小笑了,她脸上略带羞涩,宛如豆蔻年华少女。

 

小小清清嗓子,声音嘶哑回荡空寂库房。

凭什么?凭什么出身卑微就要任贵人欺侮,被欺侮还要感恩戴德?

凭什么?凭什么被欺侮的人就是她小小?

老天爷,如果你还有眼的话就睁开眼看看。

善女靳氏,一生从善,一次次被恶人胁迫加害。

苍天在上,如果听到善女苦难,那就让奸人不得好死!

如果能够达成心愿,善女不惜死后化身厉鬼,永堕阿鼻地狱!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

我踏过丛生杂草而来,难以想象这里以前是座王府。

传言中,这座王府曾有位姨娘因受迫害而死。姨娘心中冤屈,死后化为厉鬼,直取了奸人性命。

王府闹鬼传闻没过多久,时有皇子谋逆兵变,都城里一时间人人自危。

这间王府的王爷不只站错队,还蠢不自知组织家丁抵抗,公然和手握兵权的弟兄决裂。

军方柱石大将军接到主子命令,带兵围了王府。

在满是破绽的攻击面前,大将军以铲除逆贼为由,屠王府阖府上下。

至此,王府彻底沦为诸多鬼故事源头。

 

在我看来,这座王府干净的很,一路走来,无人、无鬼。

待我走到一扇半朽木门前,我改变方才判断,这座王府里果真有鬼。

“害怕吗?”

我问身后的弱冠之龄青年,青年摇摇头。

我对青年说:“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,我会叫你出来。”

“知道了,季姑姑。”青年乖乖听我的话,不疑有他。

 

我伸手推门,木门年久失修,两扇门应声倒地。

阵阵阴风扑面而来,我都懒得念诀,闲闲抬手将那厉鬼定在原地。

凡人身死后,有所谓生期和死期。

七日死期,用以了结凡尘恩怨,有仇报仇、有怨报怨;七日生期,在此期间由鬼差带领去地府往生,改头换面开始新人生。

凡人鬼魂在凡间停留超过生期和死期,即七七四十九日,魂魄便会化为厉鬼。

化为厉鬼的凡人普通鬼差无法应付,需要黑白无常亲自出马。

 

虽为厉鬼,此人生前却是个娇小女子,双脚悬在空中也不及我身量高,我顿时觉得厉鬼玲珑可爱起来。

我一时恶作剧心起,抬手拍拍女鬼脑袋:“摸摸毛,吓不着……”

我没想到,自己无心之举竟让女鬼痛哭出声。

 

那天是我与小小初识。

那个下午,我坐在满是灰尘的库房地面上,听尚是厉鬼的小小讲她的故事。

门外草丛里,那个乖乖听话藏起来的青年就是小小儿子。

当时我在宫中做青年的教导女官。

再见小小是多年以后,她作为地府使者来带自己儿子去往阴间。

小小惊讶我能看到魂魄,我惊讶她还记得我,而且看穿我的易容术法。

 

据小小后来说,当时还是厉鬼的她被带到地府阎罗天子面前。

阎罗天子说,小小化身厉鬼滞留凡间不假,但怨气所伤者皆是迫害小小至死之人。除去杀死奸人报仇,小小没有滥害无辜。

小小大仇得报,奸人命丧黄泉,此事一笔勾销。

不过小小死后躲避鬼差,不肯去到地府往生。打破凡间往生秩序,她应当受罚。

 

阎罗天子给出的惩罚是,任命小小为鬼使,专门带死去的小孩子去地府。

小小生得和蔼可亲,又喜欢小孩子,比其他鬼使们吐个吓人长舌头可爱多了。

孩子们本就因为死亡恐惧,他们看到小小自然心生亲切,不会吓得放声大哭。

这让最发怵给小孩子灌汤的孟婆松一口气。

 

用小小自己的话说,她这前半生是照怎么惨怎么来的狗血情节过的。

于是她身死以后,前尘往事化为云烟,人生重头再来,这回是逆风翻盘。

我随口说,早就听闻阎罗天子宅心仁厚,他铁面无私执掌凡人刑罚,但是通情达理慈悲为怀。

 

我的话说完,自己恨不得吞了手中酒杯。

凡间太平日子过久了,不知不觉就忘记自己算个逃犯,居然好死不死用上从前口吻说话,忘记祸从口出。

还好小小从不是多嘴之人。

有些事情我不说,她便不问。

这也是我们成为朋友的原因,凡间岁月太过漫长,多个朋友自然很好。

小小岔开话题,微醺地举着酒杯对自己的前半生进行总结。

 

总结如下:

第一,比起青梅竹马,多的是竹马不青梅。

第二,老天爷真的很坑,指的是什么破路。

第三,转角不一定遇到爱,遇到奸人也说不定。

 

我深深觉得小小自打成为鬼使后开会多了,日常对话自带一股会议总结味道。

与此同时,我开始好奇地府究竟是个怎样地方,能让曾经哀莫大于心死的小小变成如今这般活泼模样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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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盆鱼吃得宾主尽欢。

觉察我和小小有话要说,饭毕,霖汐识相去厨房洗碗。

见霖汐不在,小小嘴角耷拉下来,她伤感道:“广鸾,我要多谢你当年照顾我的儿子。”

 

小小挑今日来找我,因着今日是小小儿子尚在人世时生辰。

我听后微哂,努力活跃气氛:“那几年我家霖汐狗憎人嫌,我生气之下躲到宫里当女官。我的假身份险些出纰漏时,还是小殿下想法子替我遮掩过去。我感谢小殿下来不及,做几十年女官顶多是知恩图报,你说照顾,实在言重。”

 

小小闻言,脸上露出向往神色:“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?”

“冰雪聪明,乖巧懂事,嘴巴也甜,宫里上上下下喜欢着他。”

小小笑了,唇边两个梨涡若隐若现,她欣慰点头。

我继续说:“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,他一直活到七十岁,一生平安,儿孙满堂。”

 

见小小情绪稳定,我斟酌开口:“小殿下幼时最喜往演武场跑,当时忠勇将军还在都城,他亲自教导小殿下习武。”

小小一怔,闷闷道:“大力哥人很好。”

我自随身乾坤袋内凭空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小小:“这是忠勇将军离开都城戍边时留给小殿下的,小殿下重病之后将钥匙交给我代为保管,说是他生母的东西。”

见小小不解,我解释说:“那里我设下结界,百年来未曾改变布置。除去手持钥匙者,旁的人进不去。”

“那里?什么东西?”小小追问。

我说:“是一座房子。”

 

小小听懂了,她的眼中泛起泪花,伸手接过钥匙贴在胸口。

“只属于你的房子。”我补充。

小小闭上眼睛,她使劲点头。

半晌,我看见有大颗的眼泪从小小腮边滑落。

 

【第一章·完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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